廬隱自述 節(jié)選

　　當(dāng)一個成人，回憶到他童年的時代時，總有些眷懷已往的情緒吧！——本來一個人的*快樂的時代，要算是無責(zé)任、無執(zhí)著的童年時代了。但是我卻是個例外，我對于我的童年回想起來，只有可笑和嘆息！　　我的父親是前清的舉人，我的母親是個不曾讀書的舊式女子，在我誕生之前，我母親已經(jīng)生了三個男孩，本來我的出世很湊巧，正是我父母盼望生一個女孩的時候。可是命運之神太弄人，偏偏在我生的那一天外祖母去世了，母親因此認(rèn)為我是個不祥的小生物，無心哺乳我，只雇了一個奶媽把我遠(yuǎn)遠(yuǎn)地打發(fā)開，所以在我嬰兒時代，就不曾享受到母愛的甜蜜。據(jù)說我小時*喜歡哭，而且脾氣拗傲，從不聽大人的調(diào)度，這一來不但失掉母親的愛撫，就是哥哥們也見了我討厭，加著身體多病，在兩歲的時候，長了一身的瘡疥，終日號哭：母親氣憤得就差一棒打死，還是奶媽看著我可憐，同我母親商議，把我?guī)У剿依锶ヰB(yǎng)，如果能好呢，就送回來，死了呢，那也就算了，母親聽了這個提議，竟毫不躊躇地答應(yīng)了。　　我離開家人，同奶媽到鄉(xiāng)下去，也許是鄉(xiāng)村的空氣好陽光充足吧，我住在鄉(xiāng)下半年，瘡疥竟痊愈，身體也變強壯了。當(dāng)我三歲的時候，父親放了湖南長沙的知縣，因此接我回去，這時一家人都?xì)g天喜地的，預(yù)備跟著父親去享受榮華富貴。只有我因為舍不得奶媽，和她的小女兒，我心里是悒悒的，終日哭聲不止，父親看見我坐在堂屋里哭，向我瞪著白眼怒吼道：“哭什么，一天到晚看著你的哭喪臉，怎么不叫人冒火，再哭我就要打了?！蔽疫@時只得忍住哭聲，悄悄地躲到門背后去?！　‘?dāng)我們坐著船到長沙去時，我幼小的心靈，不知為了什么傷損，終日望著海面，嗚嗚地哭，無論哥哥怎樣哄騙，母親怎樣恫嚇，我依然不肯住聲。這時父親正同幾個師爺，在商議辦一件什么文案，被我哭得心頭起火，走過來抱起我，就向那滾滾碧流里拋下去，誰知命不該絕，正巧和一個聽差的撞了個滿懷，他連忙搶過我逃開了。——這一件事情，當(dāng)時因為我僅僅三歲，當(dāng)然記不清楚了，不過，后來我年紀(jì)較大，母親和姨母們偶爾談起，我才知道，同時不免激起我一種悲楚的情流，假使那時便葬身于江流，也就罷了，現(xiàn)在呢，在人生的路途上苦掙扎，*后還是不免一死——這一支灰色的眼鏡戴上后，使我對于人生的估價是那樣無聊消極?！　∥伊鶜q的那年正月，父親得了心臟病，不過十天就去世了，那時，母親才三十六歲，而*大的哥哥僅僅十五歲，我下面還有一個妹妹才四歲。這一群無援無助的寡婦孤兒，立刻被淪入愁河恨海之中了。母親是一個忠厚人，對于這突如其來的狼狽局面，簡直無法應(yīng)付，幸喜還有一個忠心的老家人和父親的同僚們把父親的喪事將就辦了；一方面把父親當(dāng)年所存下的一萬多兩銀子和一些東西都變賣了，折成了兩萬塊錢的現(xiàn)款，打了一張匯到北京的匯票——因為我外祖母家住在北京，我舅父見父親死的消息，立刻打電報，接我們到北京來?！　≡谖腋赣H七滿以后，我的大哥哥同那個老家人，運父親的靈柩回福建祖塋安葬，我母親帶著我二哥哥——這時三哥已經(jīng)去世，同我們兩姊妹，還有兩個婢女，一個女仆，坐船到漢口，換京漢車到北京——正好半路遇見黃河水漲，堤決水奔，頃刻間平地水深三尺，鐵路車軌也浸壞了?；疖囃Ｔ谠S州，母親這時因為哀傷操勞過度，身體感覺不舒服，車既不能前進(jìn)，旅館又都被大水沖壞了，常困車上，就是沒病的人已受不住，何況是個病人呢。這時我同二哥哥只圍在母親跟前哭，母親呢，神志昏沉，病勢似乎不輕。后來幸喜這地方的站長李君也是福建人，而且大家談起來，他們和我的舅父很相熟，所以便請我母親搬到站長家里去小住，等水退時再作行計——站長的房子位置在一座小山上面，水所淹不到的地方。李站長的母親是個極慈善的人，他看見我母親遭了這樣的大不幸，孩子們又小，所以非常親切的對待我們。不過他那里房子有限，我們的人太多，勢不能都住在他家，因此便叫女仆和兩個婢女帶著我,另住在離站不遠(yuǎn)的唯一的客棧里，我那時對于母親的病，還不懂得著急，每日同婢女們玩玩鬧鬧。有一天中午，我去看母親，只見她如同發(fā)了瘋，把身上的衣服都脫了丟在地上，就是那件放匯票的貼肉的襯衫也剝了下來，幸好老太太看見了，連忙替她收了起來，不然我們一群幼弱真不知此后，如何生活呢！　　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