英格瑪全書 節選

地球的一個傍晚，機器人和小女孩去看電影，電影是用膠片放映的，放映機器是燒煤的。大機器時代，天空昏暗，人易傷感，電影卻真摯。
那部片子很美，黑白畫面如一首長詩，小女孩很認真，仿佛那就是她的故事，機器人時不時默默地注視她，機器人沒有哭。
回來路上，小女孩開始厭惡這個機器人伙伴。他沒有感情，美麗的女主角死了，他卻是呆呆的，他不會流淚，就如工業的冷漠。
機器人很失落，走在街上，無家可歸，人類為何會流淚呢？他遇到另一個同樣悲傷的老機器人，已經銹跡斑斑，連說話的聲音都被銹蝕了。老機器人說，他不懂人類，但不是因為沒有情感，而是因為人類的笨拙。
他說小女孩不笨拙，他愛小女孩。
老機器人說，我們是不一樣的，人類能夠看到每秒二十四幀的畫面，可我們看不到，我們的思維要快很多，所以，那些感人的電影不過是一張張圖片，我們永遠不懂得人類的故事，永遠不會流淚。
機器人明白了，可他依舊失落，他想著小女孩，他要去理解。
不久后，他運算得知自己必須去做一件事，他要看到那故事，他要流淚，他覺得那是美的。他開始學習、進化，成為一個電影改良專家，它為電影放映機提供了新的動力——石油，電影放映達到了每秒一百幀。
機器人去找小女孩，小女孩已經成年，她嫁給一個男人，他傻乎乎地邀請他們一起去看自己改良的電影，電影畫面更生動，更美。
這次，女主角死掉時小女孩更悲傷地哭了。她坐在滿是汽油味的放映廳，幻想機器人來安慰自己，可是沒有，機器人還是呆呆的，像一個塑像。男人說，他們都是沒情感的。他們回家了，機器人又被拋棄了。
機器人走在街上，比**次更失落，他走了很久才明白：因為自己的學習和進化，每秒一百幀的速度已經不能適應他思維速度了，必須要找到更快的放映才能看明白那個故事，才能理解小女孩的眼淚。于是他再一次學習和進化，對電影進行改良，他懂得了使用電力，電力讓電影放映達到每秒一千幀。
機器人又去尋找小女孩，小女孩已經老了，丈夫在一場人類的戰爭中死去，一個兒子在一次民權斗爭中成為流彈的犧牲品，一個女兒因環境惡化終生不育，長久抑郁，年紀輕輕便自殺了。
小女孩看到機器人，眼中閃現著昔日之光，他們去電力驅動電影院，影片結束了，她說，她也許會快樂，不再為人類悲傷，可她還是哭了，哭得更傷心。
她或許想起許多往事，想起生命不易，回去的路上，她暈倒了，醒來是在一家醫院。機器人守候著她，她問機器人，看到我這個樣子，你會傷心嗎？機器人本應去說謊，說謊也許會讓她快樂起來，那樣她或許就不會在悲傷中死掉。可他搖搖頭，說，我看到的還是你，快樂的小女孩。
那成了他永遠的遺憾，直到宇宙毀滅。
小女孩死掉了，死時眼角流下淚滴，機器人把她安葬在地球的一角。
機器人知道，從此之后，他的整個生命都該投入到這場或許渺小，或許毫無意義的探索中，人類的眼淚，人類的悲哀，是為了什么。
他開始了更漫長的進化和學習，許多年過去，人類經歷無數變遷，無數戰爭，無數分分合合，機器人則在不斷積累知識，不斷尋找真理。有一天，機器人學會了使用核能，他知道，這種能量可以使電影放映機達到難以想象的速度，也許，這能讓他觀看到真實的人類故事，而不再是一張張的圖片。
他啟動電源，那時候，已經沒有人類陪他觀看那個電影了，他坐在地球的荒原之上，電影在云端閃現，鴿子飛來飛去，海水潮起潮落，他巨大的身軀移動著遙遠星球的核燃料，不斷加快電影的速度，無數瞬間過去，他又失敗了……
他的進化讓他的運算速度更快了，就像追趕烏龜的阿喀琉斯，他沒有辦法制造出一個自己理解能力之外的程序，他沒有辦法讓世界模糊地產生感知上的暫留……
他失落了很久，銀河系消失的時候，他決定繼續這徒勞的工作，那時他已經以一個新的星系存在了，那個星系籠罩著一顆小小的星球，那便是地球。
他又用了大概一百億年吧，直至用盡宇宙所有的能源，直至他自己變成一個純粹的思想，*后他用我們無法想象的方式制造了一雙眼睛，他要去看……
但那時已無電影，他看到的是一片終極的時間和空間——不可再分的單元，普朗克時間，電子不連續的躍遷，空集一個個產生與擴大，無窮消失而永恒成為一瞬。
一切成為了一張張圖片，宇宙的整體像數學中的整數一般呈現，他的眼睛在其中漫游，純粹的意識無欲無憑，卻能伸出手指撥動每一根琴弦，翻動每一張畫面。
他回到那個時間之上，看到小女孩，**滴眼淚流下，他看了短暫的幾億分之一秒，似乎突然明白她為何哭泣！
他創造了一只手，他想為她擦干眼淚，他想讓她不再悲傷，可又一個瞬間，他知道他什么都做不到，宇宙就是如此，在他面前，一張張無法改變的宿命圖景早已如隔了夜晚的歌，離他很遠很遠。
他，這個永遠的局外人，這個“無處”存在的思想，不知又思索了多久。*后，他停留在那時間獨一無二的點上，他看著她的模樣。
他流下了眼淚。 （這是《英格瑪》劇中那個小女孩給機器人講述的故事，當然，也是我自己的故事，*初寫于高中，許多年后獲得中科院物理所三分鐘科普獎。記得在作品答辯時，我想到小時候看到一則關于創造力的故事：如果有一堆鐵釘，你能做什么？創造力便是將它們化成鐵元素，然后造出一艘宇宙飛船。這個解答一直影響著我，我想創造力應是基于對事物本質的探索和延展。答辯后，曹則賢院士笑著說他很喜歡小說中空間連續性的描述。這是不可證實的，但會一直啟發我們努力。）